1、撕裂

  中国的新闻工作者群体处于一种撕裂的状态,他们并没有形成一个拥有共同目标、共同操守、共同价值观的群体。所以当提到“中国记者”四个字的时候,我的脑袋中完全不能勾勒出一个普适的形象。
  当下中国的新闻从业者可以分成四类:
  (1)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
  他们享受了体制的优待,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曾经和一个新华社记者聊天,当我我说很多人都很羡慕体制内的种种好处时,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来这里,否则会把你给废了。”不过,他自己仍然没有离开,这说明他觉得就算把人给废了,体制内仍然有更大的值得留恋之处。
  (2)体制外的理想主义者。
  他们抱有理想,有道德追求,信奉专业主义。这些相信不用我多说。
  (3)犬儒主义者。
  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但同时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它所不相信的这个世界。“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惟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他们对现实有一种不反抗的理解和不认同的接受,在并不真傻的情况下,深思熟虑地装傻。既然我没法说真话,那么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不这么说也得这么说。我照你的说,不见得有好处,但不照你的说,说不定就有麻烦。我知道我照你的说,你未必就相信我,未必就拿我当回事;但我不照你的说,你肯定会说我不拿你当回事。既然你要的不过是我摆出相信的样子,我又何必在说真话上面空费心思。
  (4)权力寻租者。
  这些人利用言论的权利,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前一段时间有一个有名的案例,就是矿难封口费。

  所以说,中国媒体存在一种奇观:这四种截然不同的新闻工作者同时存在于同一时期的同一国家。而且最关键的是:你很难说哪种类型是主体,是占主导地位的。前两类在影响力上也许是最大的,第三类的人数可能是最多的,第四类看上去少一点,但其实他分布在广大的基层,而且也不乏全国性的媒体,像封口费事件不就有中国教育电视台这样的媒体参与吗?
  撕裂的局面也让中国的新闻工作者难以形成一种合力,冲破重重阻拦。因此,中国新闻工作者的能动性差便是可以想见的了。

2、寻因

  为什么会这样?我总结了两方面的原因。
  第一,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看,是体制方面的原因。
  上周的发言里面,同学谈了很多默多克等传媒巨头的事情,并对他们带来的媒介垄断表示担忧。但在我看来,中国的现实中,这个问题还不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中国媒介的集团化、市场垄断是非常弱的。虽说近年来中国不断地打造媒介集团,但说到底它们基本上都是政策上的拉郎配,不是市场主导的。
  另一方面,我们对于外资的进入控制得非常严格。2005年,默多克的星空卫视与青海卫视合作,试图通过青海卫视实现曲线落地,3个月后便被广电总局叫停,直接结果是数千万美元的损失,以及默多克的干将——新闻集团(中国)总裁戴杰明的被迫去职。所以说,纵使默多克再强大,也敌不过我们伟大的广电总局啊!
  那么,中国的媒体存在垄断吗?当然存在,只不过不是资本垄断。
  第二,缺乏行业准则,法律缺位。
  在中国,虽然新闻工作者有自己的行业协会——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但它更像一个官方机构而不是行业协会。在新闻界,没有一个获得大家广泛共识的行业准则,我们没有《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这样的报告,这是导致新闻从业人员行为失范的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法律的长期缺位,更是一个无需多说的问题。

三、弥合

  拿什么来弥合你,被撕裂的中国新闻从业人员群体?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谈谈别的,我们来探究一下中国的新闻从业者希望生产出什么样的新闻产品。
  这里我们从“新闻奖”切入,因为新闻奖是新闻生产的一个标杆,是新闻工作者的奋斗目标。
  在美国,有普利策奖;在中国也有全国性质的新闻奖,而且有两个,一个叫中国新闻奖,一个叫长江韬奋新闻奖。
  以今年夏天公布的第十八届中国新闻奖为例,这次新闻奖的评选范围是2007年度的新闻作品。大家可以想一想:在2007年里面,哪位新闻工作者最值得尊敬,最应该获得中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
  我认为是第一个揭露黑砖窑事件的河南电视台记者付振中。大家同意吗?
  但是,付振中没有得奖。
  它参评的是中国新闻奖中的“电视系列报道”类别。最终这个类别获得一等奖的是《中国——东盟合作之旅》,获得二等奖的是《罗金勇、罗映珍系列报道》和《延续光明》,前者报道的是缉毒英雄,后者报道的是内蒙古农业大学大四女学生李莹,在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后,提出希望生前加入中国共产党,身后捐献眼角膜的愿望。
  付振中落选中国新闻界的最高奖,是一件荒谬的甚至耻辱的事情。设想一下:假如报道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报》记者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落选1973年的普利策新闻奖,会是怎样的不可想象。我在这里还可以预言:明年的中国新闻奖揭晓时,第一个对三鹿奶粉进行“点名”的《东方早报》记者简光洲肯定不会得奖。
  不过,中国新闻奖跟普利策奖其实是不可比较的。如果一定要说中国新闻界有什么可以被比喻成普利策奖的荣誉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南方周末》每年年底的“传媒致敬”。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南方周末》实习,正赶上他们开始评选2007年的“传媒致敬”。我了解到:这个奖项不是《南方周末》的编辑拍脑袋决定发给谁的,而是广泛征询业界和学界的意见后做出的评判。
  《南方周末》之所以要每年评出中国传媒界的杰出贡献者,是因为他们要在行业内部竖起一个新闻专业主义的标杆。
  说到《南方周末》,我了解到的另一个细节是:他们报社内部自己创立了一个职称系统:记者、资深记者、高级记者。这个职称系统和体制内的初、中、高级职称是完全独立的。如果你在一个一般的报社,如果想晋升,想评高级职称,可能要规定你发表什么论文,得什么新闻奖;而在《南方周末》内部,则完全是以专业贡献为标准,评价自己的记者和编辑。
  所以,从新闻奖的标杆,以及新闻从业人员的评价体系来看,再次反映了中国新闻界的“撕裂”的现状。有人千方百计琢磨什么样的报道能够让中宣部喜欢,能够往中国新闻奖里面挤;也有人朝自己的专业标杆努力,他们调侃范长江新闻奖为“潘长江新闻奖”。

  但是,从这种撕裂的现状中,我看到了弥合的希望。
  如果“传媒致敬”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与中国新闻奖分庭抗礼的标杆。认同这一标杆的媒体,在人才选用等方面,可以将“传媒致敬”视为一项重要指标,同时抛弃中国新闻奖的权重。
  行业内部的领头羊可以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起到“粘合剂”的作用。除了竖立一个新闻生产的标杆,还可以带头制定一个行业准则和伦理规范。
  如果体制的改变是一个更高层面、更缓慢而艰巨的事情,那么行业准则的竖立则要相对容易一些。
  回头再看那四类新闻从业人员:
  依靠行业准则和规范,消灭权力寻租者;
  让犬儒主义者至少不再说假话,要么说真话,要么闭嘴;
  壮大专业主义/理想主义者;
  至于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让他们去选择吧,要么死死依附于这个体制,体制改则他们改;要么选择与体制决裂,做一个真正的新闻人。

四、结语

  最后,让我们回到“人”本身吧。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围绕“新闻从业人员”,我觉得这个维度,不同于技术,不同于政治经济学,这个维度的特殊性在于它的主体是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的新闻业在重重包围之中,之所以没有丧失信用,仍然能够成为一支重要的力量,仍然涌现出许多值得我们尊敬的记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们是人,我们向往自由,我们可以有高尚的理想和追求,这其实是我们突围的重要力量。

  最后的最后,我想用一首诗来结束。这首诗是我从北岛的《回答》中截取了几个小节,稍作修改之后的结果,我将它献给新闻从业人员,特别是中国的新闻从业人员——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笔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新闻纸上的铅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传播学理论研究》课程presentation,2008年11月19日,有删改。有很多漏洞,供大家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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