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城市,香港社会每个环节,都服膺市场竞争逻辑,并将经济效率和工具理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彻底的商品化社会。对很多人来说,香港本身是一个大市场,里面的人是纯粹的经济人……问题却在于,香港人甘心将香港这片土地只当成赤裸裸的市场,并视自身为纯粹的经济人吗?……香港人一旦脱离殖民地统治,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他们自然不可能再接受政治权力操控在少数人手中,不可能容忍这个整体十分富裕的城市却有那么多人活在贫穷之中,更不可能忍受文化和精神生活长期受压于单向度的经济思维。香港需要新的定位,并对这个城市有新的期许。”

这是刊登于10月4日《明报》副刊“星期日生活”上的一篇文章,作者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任教的周保松,而文章的题目则是“给要选特首的人上一堂政治哲学课”。

在香港,批评特首是很正常的现象,给要选特首的人上上课自然就更没什么可惊讶——当然,特首候选人们听不听课又是另一回事,是他们的自由选择。显然,周老师在《明报》上给特首候选人上课,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他的真正听众,是阅读《明报》的香港公民们。

周老师在这堂政治哲学课上强调的,是必须改变香港的城市想象。香港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最主流最强势的表述,是认为香港是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座经济城市。但在周老师看来,“香港人应视香港为自由平等的公民走到一起进行公平合作的政治社群”,香港人不仅是经济人,更是政治人,是公民。

实际上,周老师的这种观点并非开天辟地的第一声惊雷。在这座城市,已经有许多人在为建设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而忙碌。而其中最重要的,即是公民教育。

今年9月,香港高中推行新的课程计划,“通识教育”成为中文、英文、数学之外的第四个必修科目。通识课分为三个学习范畴:自我与个人成长(个人成长与人际关系);社会与文化(今日香港、现代中国、全球化);科学、科技与环境(公共卫生、能源科技与环境)。学生还必须提出新的议题,进行一项独立的专题研究。

通识教育是培养现代公民的重要基础,因为它打破了传统课本教育的狭隘和死板,面向的是变动之中的广阔世界,培养的是学生广泛获取资讯,并进行理性分析和判断的能力。在大陆大学都尚未普及通识教育的情况下,香港已经在高中全面推行通识教育,的确是领先不少。

实际上,只要你在香港逛逛书店,翻翻报纸,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通识教育氛围。

在几乎所有的书店里,都有一个或一层书架专门摆放通识教育书籍。这些书来自不同的出版社,有不同的编辑者,但它们基本上都有着类似的特点:选取鲜活的现实材料(通常来源于新闻报道),辅以丰富的背景资料,并以开放式的问题引导读者的分析思考。

翻开报纸,同样容易找到通识教育的内容。特别是《明报》,几乎每天都会推出4个左右名为“通通识”的版面。以9月28日的《明报》为例,当天“通通识”的第一版是配合国庆而作,推出了两位人物的访谈,一位是曾在大陆被判入狱的记者程翔,他强调“哪里有自由,哪里是祖国”,他认为60年来最能代表中国的事情是1989年的事件;而另一位则是民建联主席、立法会议员谭耀宗,他强调“我是理直气壮的热爱我的国家,我从来没有隐瞒自己‘亲中’”,他认为60年来最能代表中国的事情是粉碎四人帮——以相同的篇幅呈现立场鲜明对立的两个人的观点,其实正是通识教育的题中应有之意:呈现多元观点,究竟采纳何种,请用自己的理性去判断。

当天“通通识”的第二版是“时事点对点”,涉及的话题十分丰富:中学生理财和借贷;全球气候峰会;国庆阅兵展示新装备;污水处理新技术;“五成中学生未因国庆感高兴”体现的身份认同问题;新流感的血清研究。在每一则时事新闻的后面,均配有参考资料的链接和思考路径的提示。例如,针对身份认同问题,编者提出的问题是:你如何评价香港学生对“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你认为“中国人”和“中国公民”有什么区别?试从历史传统及经济发展方面,解释学生为何对国庆感到抽离?

第三版是专题:城市发展牺牲传统建筑。最后两个版面是结合英文进行的通识教育。此外,《明报》还在自己的网站上推出了“新中国60年”的通识教育专辑。

公民教育不仅要有编纂好的通识教材,更需要有广泛的可以自由获取的信息来源作为支持。

走进香港大学图书馆,最震撼我的不是它舒适的环境,而是书架上被摆在一起的那些书——既有《共产党赞歌》,又有《来生不做中国人》……

去香港教育工会的书店,楼道里贴着一张推荐给中学生的书单,排在首位的推荐阅读书目是《改革历程》,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已经在这里卖断了货……

书刊可以使公民拥有充足的信息,学会理性的判断,而此起彼伏的社会运动更是培养现代公民的温室。

为了保留历史文化,香港公民发起了皇后码头保卫运动;为了争取区内福利,居住在天水围的香港公民发起了单车游行;为了争取民主权利,每年七一都会有许多香港公民上街游行,尤其是在2003年,为了反对“23条”,超过50万公民参与了七一游行。第二天《苹果日报》刊出巨幅照片和大标题“香港人万岁”。

在我看来,更合适的标题是:“香港公民万岁”。纵使是那些没有上街的香港人,无疑也会受到巨大的感染和冲击,因为整个城市的上空都涤荡着公民社会的气息。

《南方周末》曾经刊文说:“仔细观察香港的社会运动,在抗争的表象下,依旧有强烈的秩序观念在支撑。行动者不是为纯粹反对而来,更不是为破罐破摔的破坏而来。他们诉求清晰,就事论事,愿望合理,时常还有建设性的良善主张。”

秩序观念、诉求清晰、就事论事、愿望合理、建设性主张——这些就是公民社会为什么可贵,公民教育为什么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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