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定剑(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不可否认,现代社会的文明程度是比过去倒退了,腐败、堕落、高离婚率等等,都说明了我们现实社会的堕落和文明的腐朽。然而,这并不是说明了物质经济进步对文明的反作用,它也有可能带来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程度的提高,两种可能都有,不能简单地说“是”还是“否”。
关键在于,发展物质文明的时候,政府、国家有没有一种健康的国家意识形态,它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方面是政治方面的,但更多的也包括道德伦理方面,比如健康的意识形态。从国家层面理解,那就是有没有民主、自由、平等;从个人生活方面呢,又要强调博爱,强调秩序和赚钱的合法性。而我们很长的一段时间,国家文明停滞在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阶段,社会舆论倡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理念,不管财富是怎么来的,它合不合法合不合理,这种意识形态是不行的,那么社会就会垮了。
当然,这一切跟法制是否完善有着很大的关系,财富你要靠诚信、要靠不被破坏的规则和法律来引导,给人民群众公信心。比如比尔·盖茨为什么没有人怀疑他的财富是不合法的?这就是一种正确的引导,好的老板和其它精英一样是会形成一种导向的,只有社会在合法运转的前提下,文明才能得到良性的循环。
许知远:
物质丰沛、国家的强大、技术的进步,甚至民主制度,它们都不是我们努力的最终目标。我们的成就最终是以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精神世界的完善来衡量的。
倘若你生活在此刻的中国,你会经历和目睹一些与表面辉煌的数字和眩目的言辞不相同的另一些东西。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贪腐无所不在,以至于人们认定权力本就如此;大学像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公司和行政机关,思想与价值,变成最不重要的一环;人人都渴望同样的成功,脸上都挂满了焦虑的神情;在互联网世界中,暴力、偏狭和愚蠢泛滥;人们言谈粗鄙,除去实际利益,什么也不相信……在很多方面,你可以说这是一个信念崩溃、道德沦丧、思想窒息的社会。其中最为根本一点,人们丧失了对未来美好的期待,也不相信社会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更对善良、正义、理想、尊严、勇气,这些人类基本的情感采取漠视的态度,似乎除去沦为赤裸裸社会达尔文主义现实的俘虏,人生别无选择。那些照耀我们的人性光芒,那些突破现实的美好情感,你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稀少得可怜。
一些人提醒我,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有或多或少类似的问题。或许历史具有相似之处,我们却不能因为昔日也有过、别的国家也有过,而放弃对此刻的警醒与批评,这种放弃才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代人真正堕落的标志。我们也无法用物质成就来自我安慰,倘若人能够放弃自己的精神性,那么他生存的意义到底何在?粗俗经常战胜高尚,强权也经常挤压正义,物质则吞噬精神,但倘若我们因此丧失了对高尚、正义、精神的确信,这或许才是彻底的失败。
十年砍柴:
从长远来看,物质、生产力的发展是肯定要促进文明的。农民、工人,全社会的物质水平都提高了,自然会带来文明的进步。管子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是在某个时段、某个国家、某个人群里面这个规律不是必然的,就是物质生活丰富了,人民的道德、文明水平就提高了,这个未必。
这些年很多人在感叹,吃、穿、住比过去好多了,但一些老人很不满意,觉得道德败坏人心不古。但这是一种未必真实的,或者是一种怀旧的思想,社会在发展,只是过去式全管制社会,就是政府管制一切,不是那个时候道德就高尚了,而是没有自由度,很多人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就觉得社会很文明幸福,但它其实是对社会人群的管制更加严密,实际上和现在社会是没有可比性的。现在呢,当经济发展了,人民的自由度提高了,农民可以到城里打工,一个城市的人可以去别的城市旅游,人民对自由度的追求比以前高了,只是社会层面还没有对这种自由形成一种约束,给人的感觉是道德、文明程度不如以往了,但这未必是真实的。
在古时候的儒家时代,孔子就常说礼崩乐坏,觉得尧、舜、禹时代的生活很美好,但这也仅仅是一个想象的过去,因为那个时代没有任何的记载,所以他们觉得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但我们想象一下,那个时候的人们都食不果腹,生存条件很恶劣,很可能会发生人相食的惨剧,哪来的文明?
从一个禁锢的、封闭的时代走出来后,其实我们只是缺乏一个法律规则,要使自己能维护自己的权利,但也不能侵害别人的权利。全管式的政府、社会过渡到现在的社会,这些问题的形成是必然的,但最主要的是我们通过公民教育,是可以做到(让社会文明)的。
我们在看美国、英国这些国家,包括我们的台湾,他们的物质已经很充裕了,相应的是只要去过这些地方的人,就可以发现他们人与人之间的善意,而中国正处于经济的转型期,它还不能像英美是一个成熟的社会。英国作家迪拜不是以前也写书说工业革命破坏了道德和文明吗?沈从文也说人变得坏了,但这个社会虽然问题很多,但它已经进步和成熟了。
孙哲(清华大学教授):
我们首先要问自己我们心目中的文明是什么。文明的概念很广泛, 但从我理解的狭义角度来说,它的内涵至少要包括几个方面。首先是现代化。追求现代化的过程犹如一个“做香肠”的过程,其中其实充满痛苦和彷徨。从世界发展历史看,它的层级和内容都很丰富。比如现代化造就了我们发达的交通网络,造就了互联网,人们可以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诉求,享受网络所带来的自由。当然,现代化所带来的成果也有负面的,比如很多地方是以牺牲环保为代价的。不容质疑的是,现代化是现在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的发展目标。
除了现代化,我觉得文明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国家与人民之间的关系的演进,特别是政治体制的更新,包括政府的清明有效和公众参与的进化。英国作家约翰·穆勒写了本书叫做《代议制政府》,给出了判断政府优劣的两个标准:一个好的政府应该是以培育被统治者的良好道德为己任的;政府自身更要廉洁公正,遵纪守法。人民应该是国家的主人,但要通过“代议”也就是选举来推举“忠诚的仆人”来治理国家。现在关于普世价值的抽象争论很多,其实连最敏感的、涉及到各种“民主”道路的争论也不必那么复杂,单从政府要对人民负责、民众要追求高尚美德这个角度来看,媒体对政府的监督和人民对公共事务的知情参与,都是经济文明和政治文明发展必须遵从的必然规律。
文明还有其它方面的内容,例如对传统文化和传统惯例的改造。前几年很有影响的电视剧《走向共和》就反映了百年来中国人民对民主化的追求,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新界定和改造。就拿清王朝来说,以前和外国人打仗“屡战屡败”,就反省是不是我们“器物”不如人,后来搞了洋务运动,还创办了军械所和轮船招商局,还是打不过别人,于是又反省是不是“体制”不如人,到后来想通过大搞立宪来挽救命运。这一切都没用。到了后来,从器物不如人到体制不如人,人们又发现了我们的一些传统文化也不如人,这才有了“五四运动”。这个过程,就是开始从单纯的向西方学习最后明白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不得不开始改造我们的传统和惯例的过程。所以,一个民族是不是有理想、理想的幻灭和重塑,本身即是文明化的过程,也是文明化的结果。
应当说,人类物质、经济的发展的确促进了文明的进步。“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沧海桑田的变化是真实存在的,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现在不管去哪都可以坐飞机、乘汽车,很快就能到达全世界的每个角落,然而古时候要去个地方只能是车舟旅行,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对现代经济和物质成果的享受是人类历史的一个进步。
但是,现代文明化的过程同样会冲击人们的内心准则,造成价值的失衡。物质、经济的进步是文明发展的有利的条件,却未必能避免负面的结果。比如现代人生活节奏加快了,过去人们欣赏的价值,如李白的豪迈、苏东坡的大气都看不到了,中国固有的优秀品质受到了侵蚀,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让我们很难再净心欣赏其实依然四处可见的“诗意的源泉”。不是说我们不在乎,而是快速旋转中我们逐渐不能把握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光阴。一如罗伯特·肯尼迪的那句名言:物质发展的后果并不能带来生活品质的提升。
其实,探讨物质、经济的进步能否带来真正的文明这个问题,我们也应该脱离哲学层面,多点现实情怀。看当今的中国,我们老百姓最关注的房价能不能被遏制、教育改革是不是永远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这些实际问题。国家发展了,人民富裕了,但是“被富裕”起来的百姓还被困于不甚文明的世事之中,有时候可以说是无奈。以房价为例,我们难道不能在物质、经济进步之后,让百姓看到房地产文明发展的希望?目前这种无序、无望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国民进一步享受文明进步权利的剥夺。毕竟,这个国家的财富是我们百姓创造的,改革侵害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很难说我们的政治文明没有问题。
还有就是教育。我们现在的教育体制是全世界罕见的一种有不少负面特色的教育体制,特别是应试教育,塑造了几亿“单向”思考的人,与我们宣传中的马克思所推崇的那种人的全面发展有很大的差距。比如,现在很多中学的体制就是排名体制,孩子比成人还忙!家长痛苦、孩子们也丧失了很多童趣。这样的教育,即便多了竞争意识,但绝对培养不出合作精神。再如,现在开两会,国民惊讶地看到不少“雷人”提案竟然突破重重审核出现在各类媒体上,传统上我们为之自豪的“政治教育”也没带来最优秀的一批“忠诚的仆人”和人民利益的“代言人”参政、议政水平的提高。
所以,不管是理论思考还是现实考虑,我们唯一能做的判断就是物质和经济的进步带来了现代文明发展正面和负面的两个结果。物质的相对丰富让我们常常感到“最大的奢侈就是简单”,想弃“文明”而终不能;经济的相对进步拓展了人类生存的空间,改变了我们对时间的感觉,但是“天人合一”理念所追求的“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至高境界仍可望不可及。
简光洲(东方早报记者):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61周年,61年前,我们通过暴力革命的方式,进行了一场财富、利益与权力的重新分配,很多人确实是砸碎了旧社会的枷锁翻身做了主人。
32年前,当新主人们发现,物质的贫困既让他们饿了肚皮,而十年的文革更让他们精神无处安放。于是,一场名为改革开放的革命又让这些还没有尝到当家作主甜头的人开始了另一次财富、利益的重新分配,不过这次,权力并不在其中。
今天,当我们看到满街的宝马以疯狂的速度冲向斑马线上的行人时,当我们看到开着悍马的煤老板们满口粗话全国各地如买菜般地扫楼时,当我们看到那些暴发户们在国外的商场一掷千金却对着跪在他们身边的穷人不施一文时,当我们为了卖出我们的三聚氰胺奶粉而对婴儿死亡视而不见时,我们突然发现,物质经济的进步并没有给这个民族和国家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和真正的文明!
未来的30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仍可能继续在这条财富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我们将继续一往无前无暇回望我们是否丢失了什么,我们将继续聚精会神无暇旁顾身边那些可怜的目光,我们继续一切向钱看而无法停下脚步偶尔仰望下星空。
今天,我预测30年以后,我们会重新审视我们在暴富的路上,是否因道德的堕落而心有不安?是否因责任的丧失而心中有愧?是否因文明的崩溃而心灵空虚?
30年后,我们将重新补回这一课:道德和责任!
方可成:
“文明”的对立面是“野蛮”,所以我们可以先回答另一个问题:物质、经济的进步能否消灭野蛮?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有时候物质经济的力量甚至让人变得更加野蛮,在高楼林立的中国城市不断发生的暴力拆迁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
所以,物质的进步并不能保证带来真正的文明。在我看来,文明在个体层面意味着每一个人的解放,在群体层面意味着社会的和谐,物质经济的力量可能会使个体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比如飞机的发明使得人们不再受距离的限制),也可能会帮助社会变得更加和谐(比如互联网给社会带来的改变)。但情况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物质经济反而会成为遏制个体(比如堵车让我们到达一个地方的速度比以往更慢)、压抑社会活力(比如互联网上的墙)的负面力量。
那么,什么才是我们走向文明的保证?最直接的保证是制度,当它把权力关在笼子里,让权利最大限度伸展开来的时候,个人的解放和社会的和谐就可以期待了;不过,最根本的保证还是文化氛围,这一点对于中国人来说比较不利,因为在我们漫长的文化传统中有不少野蛮的非文明因素。对于今天的国人来说,要走向真正的文明还需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转型,这比物质经济的发展要艰难得多。
很好!分享之……
你貌似和许知远砍柴兄并论了
关于这个话题随便说几句。
同意你物质进步不能消灭野蛮,但是“有时候物质经济的力量甚至让人变得更加野蛮”是有待商榷的。所举的野蛮拆迁,放在一个大的历史进程中看,并不是最恶的。物质进步带来文明进步的结论,也是站得住脚的。
物质进步是客观条件,真正文明涉及到太多主观的因素。客观条件是要被主观能动性来利用的,没有一定的客观条件,真正文明只能是处于空想阶段。没有交通工具的发展,距离的限制就会一直存在。堵车这种现象,通过对交通工具的合理利用和安排是可以解决的。这种安排就是制度之类的东西。合理的制度,是要依托于一定的物质基础才是可行的。没有汽车的落后地区,有再好的交通规章制度也是枉然。在现在制度落后于物质的情况下,强调制度的改进是可以的。但是要是过度的脱离物质基础了,也就是镜中花了。
里面说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虽然有些极端,但我认为,社会上的事情,归根究底是一个力量的比拼。你所说的最根本的保障文化氛围,其实也是求助于大众的力量,让大众认同一个理念并贯彻。现在的问题在于,物质进步太快,而制度和文化的惯性明显要大得多,旧的制度和文化改变的速度要远慢于物质进步。因为人们总是惰于改变的。
呃……因为在别的地方看见有你的东西被转载了,根据链接过来的。窃以为是有点理工科认为的文科生的侨情……这种东西是产生自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吧。
谢谢你的回复。这个问题之所以被搜狐用来当做新闻圆桌的选题,就是因为它可以有不同的答案和解释,你的回答也很好,可以给人不同角度的思考。
我和你的意见不太统一的一点是,我认为暴力拆迁当然不是历史上最恶的,但也仍然是很恶的,即使将今天的暴力拆迁放到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也是难以想象的暴行。
当然,我认同你说的不能过度脱离物质基础。不过这跟什么理科生文科生无关哈,我最烦这种文理分隔了 😉
暴力拆迁是很恶的,放到哪个时代都不是普遍和可以被接受的。我只是想说,现在这个时代,比之以前的时代,进步是明显的。人没有变得更加野蛮。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更野蛮的事发生的更多。这不是为那些恶的事辩解啦,恶的就是恶的,不会被原谅的。
不是文理分隔。只是见了很多人以后,觉得工科生和文理生在思考问题的角度上确实存在着一定的不同,这方面文科生和理科生就很相似。工科更重事实和结果,文理生更专注一些理念性的东西。“文科生的矫情”是出自你被转的那篇文下面人的评论,我也有点同意。其实自己也有点了,或者有些理想主义情结的人多少都会带点矫情吧。